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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逃犯八年的心路历程

1999-04-11 来源:文摘报  我有话说

李颖

八年对于短暂的人生来说似乎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它可以将呀呀学语的婴儿变成活泼伶俐的少年,将昔日的少男少女变成人夫人妻,在风华正茂的中年人额头刻上皱纹,在温和慈祥的爷爷奶奶头上染上白霜,这些都如同微风吹过一样,使人感觉非常自然。然而它对于一个逃犯来说,会有什么改变呢?

此刻,在看守所里,他就坐在我的面前,戴着手铐,剃着短发,身形长挑,脸颊削瘦,胡子拉碴,外罩一件普通的方格夹克衫,两眼放着散漫的光,满脸弥漫着无奈。看来,流亡的岁月消磨了他的青春朝气,使他过早地染上了风霜,乍看起来他至少比实际年龄大上近十岁,不过他的表象给人的感觉倒是老实沉稳,与人们想象中的骄横暴戾、凶狠好斗的流氓形象相距甚远,也很难想象他就是致死人命、逍遥法外八年的凶手。经过交谈,我惊讶于他的口齿非常清楚,与他的外貌迥然不同。也许正因为闯祸之后的神气内敛,他给在潜逃期间结识的同事、朋友留下的是踏实勤快而又机灵活络的好印象,并且赢得了一位上海姑娘的芳心,从而给他的逃亡岁月平添了许多温馨浪漫的色彩。

是的,十几天前他还处在逃亡生涯的巅峰,在上海有着轻松舒适而且薪水不低的职业,与同事相处得关系融洽,并经常得到领导的称赞和表扬,相交了两年的女友也对他非常倾心,他们正在筹备结婚,一切都是那么平和、安宁、温馨、美好,就像许多生活在阳光下的人们一样。但是,某个晚上突然而至的家乡警察把他按倒在床上,给他戴上手铐,使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经过千辛万苦快要登上天堂的人在眨眼间突然失去了目标,一切都化为虚无,直坠无底的深渊。

这一切都缘于一场流氓斗殴。

八年前的那个傍晚一直是他心头的一个梦魇,有时晚上做梦他都仿佛听到那声哀哀无助的“救命”,像无形的剑刺透他的心,他非常后悔那次的冲动,但事情应该说早就埋下了祸根。

那时他还很年轻,读了几年初中后便辍学进厂去当学徒工,跟着师傅学车辆修理,19岁便独立出来跟人合伙开了个修理店,生活过得安宁而踏实。然而一颗不安分的心总使他觉得日子平淡而寂寞,于是结交了许多朋友,经常与同龄人吆喝游逛,或者上舞厅寻找热闹,还结交了一个女孩。两人相识后非常谈得来,他喜欢她小鸟依人的样子。

有一天,他和一个朋友在县工会舞厅玩,突然发现了本县一个姓彭的青年,名字他并不清楚,他只知道那人是县城人,常在街上逛。而对他来说,重要的是他听女友讲过此人曾在菜市场打了她的一个亲戚,既然现在碰上了,他觉得应该帮女友出口气,杀杀那人的威风,以后也好给女友一个交代。于是他将此事跟一起来的朋友讲了,朋友当即说:“去找他算账,怕什么?”他现在还记得当时他们借跳舞之机,故意冲撞姓彭的及其同伴,彭也不甘示弱,也用同样的方法回击他们,于是双方由争吵发展到打架,把舞厅搅得一团糟。令他始料不及的是,舞厅里有不少人是姓彭的朋友,双方的力量对比悬殊太大,打架的结果是他和朋友二人被打得惨败,身上几处受伤,还饱受了一顿羞辱。

吃了亏之后,他不甘心就此罢休,他要给姓彭的一点儿厉害瞧瞧。于是在某一天傍晚,他和朋友一道又纠集了另外7个人,摸清了彭晚上要去工会舞厅跳舞,便去舞厅门口守候。不一会儿,彭果然骑自行车来到舞厅,他那个挨过打的朋友立即带了几个人上前截住彭,照着彭的脸上就是一巴掌,彭见势单力薄,赶忙退走去找人帮忙。最后双方十余人各持木棍、石块在大街上大打出手,展开了一场血战。这一次是他这方人多占了优势,对方4人见势不妙,抵抗了几下之后便四散奔逃,几个朋友便随后追赶。他也觉得气未出够,持木棍盯着一个跑在最后的人紧追。正好先追出去的两个朋友追不上彭而转身回头,他便大声招呼他们截住自己追赶的青年,一个朋友当即返身抱住了逃跑者,顺势将其摔倒在地,就在那人倒地之前,他赶上去抡起木棍对其脑后就是一击,那人挨打后扑倒在地,蜷曲着挣扎,他和两个朋友一起乱棍齐下,打得对方直喊“救命”,他充耳不闻,又踢了几脚,直到对方不动弹了,他们才离去。

他和朋友刚回家不久,便听人说挨打的人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死掉了。这时他才想起人命关天,自己闯了大祸,于是匆匆忙忙从家里揣了几百块钱和朋友一块逃跑,路上被巡逻队发现,两人又分散奔逃。他窜到了山上,借着环境掩护潜逃到了邻县,但仍不敢搭车,又沿小路步行到另外一个县,然后才转车找到一个远房亲戚家躲避。那段时间,他就像一只惊弓之鸟,闻风丧胆,忐忑不安,生怕随时有公安民警上门抓住他。至此,他才懂得了昔日安宁生活的可贵。

歧路已经开始了,他无力自拔,愈陷愈深。确切地说,当他凭着远房亲戚的帮忙开始逃往安徽时,他已经知道这是一条充满危险没有一刻安宁的不归之路。但他没有也不能安静下来思考什么,头脑中只有一个想法:逃!逃得越远越好,躲得越隐蔽越好。

远房亲戚中一个年老的婆婆把他带到了她的老家安徽无为县。那时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么一个名字奇特的县,所以,给他的印象也特别深。而今回过头来细细琢磨,他有些黯然神伤:也许,这就是天意,他的逃亡之旅一开始就注定是徒劳的。

在无为县呆了一个多月后,他觉得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太招人眼,心里不踏实,于是又通过关系去了安徽黄山脚下的一个茶林场,投靠一对无为籍在黄山承包山茶林的中年夫妻。此处山林环绕,人迹罕至,只有焦家夫妻二人守护一片山茶林,他觉得此处非常适合藏身,便大献殷勤,一见面就亲热地称呼对方为“焦哥、洪姐”。带他来的妇女是焦的丈母娘——一个说几句好话便被哄得乱颠颠的没什么文化的老太婆,她一再嘱咐女儿女婿好好关照他。当然,他并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的真实姓名和投奔的真实原因。他用的是一个假名:刘昆。

此后,茶林场中便多了一个守林的年轻人,他帮焦家砍柴、养猪、护林,到了收茶叶的时候又帮助摘茶叶,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寂静而漫长,他的心获得了短暂的安宁。不过,在摆脱了颠沛流离之苦后,他的心里又日渐滋生出一种不安分的情绪,在山里干活既琐碎枯燥又辛苦难耐,日子单调沉闷得如同懒驴拉的磨盘。平时能够说得上话的就是焦家夫妇,不知是因为他是洪姐的母亲介绍来的这层关系还是异性相吸,他和洪姐比较谈得来,而焦哥平日寡言少语,二人基本没什么话。可是焦哥看到他和洪姐有说有笑,便有些猜忌,脸色不太好看。所以有时他也不得不收敛一些,或是埋头干活,或是对着连绵的山林发呆。这样的日子一晃便是一年多。逢年过节他也非常想家,但不敢往家里写信,更不敢回去,与家里的联系是通过无为县的亲戚辗转进行的。后来,他听说同案的朋友一个判刑10年,一个判刑8年,那个姓彭的也因流氓斗殴判了1年,甚至家里还捎过信来说让他回去自首,反正判不了死刑。他没接受。他觉得已逃了出来,便不想失去自由,能挨一天算一天,有时他甚至天真地想,要是公安局把他忘了就好了。

然而他想安定的幻想很快破灭。焦哥越来越不能容忍他与洪姐日益亲密的关系,有时焦哥要外出卖茶叶,不放心让妻子和这个外来小子搅在一起。终于有一天焦哥对他下了逐客令。他带着一张从安徽无为县通过关系办的化名“刘昆”的身份证和在黄山区办的驾驶执照去了上海。

逃亡都快两年了,往事不但没有被时间冲淡,反而在他心里扎下了根,平时睡觉都不安稳。而在人海茫茫的大都市,他更觉得无依无靠,命运难卜。

他记起在黄山疗养院认识的一个上海老干部。那人在黄山疗养时经常散步到他干活的地方,与他聊天,对他的精明活络颇为欣赏,曾说过愿意帮他在其所工作的大学找份工作。于是他按照地址找上门去,那个姓韩的干部果不食言,介绍他到学校车队做修理工,使他找到了新的落脚点。在车队他表现得非常踏实肯干,做事随叫随到,加班加点也从不叫苦叫累,而且为人很机灵热情,和同事工友们的关系处理得非常好,许多人都说他的好话。一年后,他靠车队队长帮忙,被介绍到学校膳食科开卡车,找了份待遇不低而又轻松自在的工作。于是他越发谦恭勤勉,吃苦耐劳,不仅深得食堂领导的赏识,而且认识了包括司机、厨师、门卫、保卫干部,甚至外国留学生在内的许多朋友,在大学里生活得很有人缘。

他在朋友玩乐聚会的时候也认识了一些女孩,其中有几个还是日本留学生。相互来往接触多了,他很快就和这些日本女留学生们熟悉起来,并以机灵的表现赢得了她们的好感。有时候他开车带她们去郊外游玩,教她们学中国话,纠正她们的发音,逗得她们喜笑颜开,有时候她们把他和食堂的朋友请到留学生楼做客,甚至烹制一些日本风味的饭菜给他们吃。日本女留学生们表现非常大方,不因他是学校勤杂人员而歧视他。有一个还和他的厨师朋友谈起了恋爱。有个和他玩得很好的女留学生回日本后还写信给他,邀请他去日本玩。他自己明白,逃亡出国对他来说不过是天方夜谭,可望而不可及。于是他便收了心,和校园附近一所技校的女生谈起了恋爱。她是一个上海本地姑娘,虽然其貌不扬,但性情温柔,对他一往情深。后来女友毕业了,两个人干脆住到了一起,过起了未婚同居的生活。他开始觉得生活是如此美妙,自由是如此宝贵,人活着真好!

女友的父母虽然对他有些不大满意,但在女友的努力下,他们也只好默认了。这使他感到非常高兴。于是他们便开始计划着办婚事,等一切安排停当就正式举办婚礼。那段抹不去的往事不时地涌上他的心头,他试图把它遗忘,可它就像气泡一样,冒了破,破了又冒。有时女友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追问他怎么回事,每次他都以别的借口掩饰过去。他不敢想象,若是女友知道自己是个身负命案的逃犯时,会怎样?他给无为县的亲戚写了最后一封信,希望他辗转告诉父母,他准备结婚了,他在上海生活很好,为防止意外,为避免给未来的妻子带来麻烦,他以后不再写信了,请他们放心。

也许是命中注定,老天特意安排,这最后的一封信在辗转之中出了问题。

那天的事情来得太突然,准备结婚用的房子正在装修,晚上他和女友住在一个朋友的阁楼里,睡梦中听到外面有熟悉的声音在叫他。他不知道有什么事,一看时间也该起床了,便起来打开了门。哪知他刚一开门,门外便旋风般冲进3个陌生人,手脚麻利地将他按倒在床上,给他戴上了冰凉的手铐。

听完他的讲述,我发觉他的脸上逐渐呈现出一种平和的神情。似乎他讲述的是一个别人的故事。

“你对八年前的那件案子现在还有些什么想法?”我问。

“我觉得很后悔,逃跑在外时我再也不敢惹事,再也没跟人打过架。”他答。

“你逃跑在外近八年,能够获得内心的安宁平静么?”

“我做不到,在外面过得不踏实,现在晚上才能睡个安稳觉,就是不知道会判什么刑。”

“你在外潜逃了八年,结果还是被抓了回来,你怎么看待这个结局?”

“我说不清,没有办法,反正就这样了。”他转过了脸,失神地望着窗外。窗外的树叶在强劲的秋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有枯黄的叶子缓缓飘落。

采访完走出看守所,我一直在思考着他没有回答的问题。追求自由和幸福是每个人的权利,犯罪者也概莫例外,但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法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些触犯法律后欲逃避法律制裁的人,不管他能够躲多久,在逃跑后如何文过饰非,他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沙丘之塔,虚幻之影,到头来还是塔倒影逝,只有老老实实认罪伏法,改邪归正,才能洗心革面,从头做起,重新创造根基坚实的幸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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